Monday, April 21, 2014

本地遊

以下是我上周到過的地方。

第一天,我穿過重重的高樓大廈走向海邊,看見倒豎的魚尾聳立在前面,原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移山填海,本來座落海心的怪石和亭臺已與陸地連接,成了不在海心的海心公園。走近時,見到師奶、婆婆們繞着魚尾石下的小徑在彎腰、舉手、伸腿,不經意的齊一動作使她們彷似在進行某種集體膜拜儀式,構成了城市一角的獨特景觀。資料上說這地方更古代一點的時候叫土瓜灣島,土瓜灣曾是島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牟宗三、西西曾住在這區。有了他/她們,「土瓜灣就有了值得居住的理由」。不知道他/她們有沒有來過這裏散步、做早操?

第二天,探訪M城以鄭觀應命名的學校,街坊們似乎都不知道學校的所在,也不知道鄭觀應是誰,當然更沒聽過盛世危言這本書。我拿着地圖認路,尋尋覓覓,轉個彎,蓮峰古廟就在身邊。雨中的古廟冷冷清清,只有一位疑似廟祝的男子坐在門前。誰會想到這就是當年林則徐會見澳葡理事官,申令禁煙的地方?今日的蓮峰古廟既供奉天后,也拜觀音、關帝,還設有林則徐紀念館,充分表現了小城兼容並包的特色,但吸引力仍然不及那些金碧輝煌的娛樂場所。

第三天,回到我城上課,時間尚早,於是安步當車。這次不用地圖了,因為只要一直往上走便不會錯。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走過賣花、賣布、賣瓜果的小街便來到樓梯街。拾級而上,汽車隆隆聲中好像聽到你的聲音:
「穿著木屐穿過樓梯街
我和影子穿著木屐穿過歲月
我的足踝跟我的足踝說話
我說歲月是衣裳竹曬出日子芳香
( 衣——裳——竹!)
我說記憶是把剪刀
( 磨較剪鏟刀! )
把一切剪出一個朦朧的輪廓」
詩人已經走了,但他留下詩句,點綴了街道。今天,不知是誰為扶手欄杆裏上圍巾,為樓梯添了色彩。

第四天,探訪半山的學校。抵達時,發覺學校的對面是一座紅磚建築。1927年,一位先生在這裏發表了一篇名為《無聲的中國》的演講。轉眼快一百年了,今天的中國變得聲大大,但這條街卻仍然靜靜,早上的鳥鳴清晰可聞。工作後,離開學校,信步下山,在曲曲折折的橫街中穿行,經過曾出產一代球王的卜公球場,走過三級女星拍照的文武廟,在巷中忽然就遇上了楊衢雲。楊衢雲是誰?他是真正的革命烈士,1901年被清政府暗殺,想不到眼前滿佈塗鴉,放置了廢紙籠的地方就是他被暗殺之處。楊先生默默無聞了幾十年,最近才被重新發現,他當年創辦翰文學社的百子里一號,現在建了百子里公園,有文字紀錄了他們的事蹟。百子里公園在哪?原來就在我們熟悉的71吧前面。百年前,志士仁人在此商議大事;今日,文藝青年、社運分子在71談文論藝、把酒論政,古今呼應。這天,71尚未開門,大閘上大字寫着「維園見」。

第五天,往油麻地,路經果欄,順道進去逛逛。早上十時,繁忙時間已過,工人們打牌的打牌、睡覺的睡覺、吹水的吹水,果欄周邊的環境已大變,但果欄裏的作息自有一套規律,與以前分別不大。店舖的招牌大多仍保留以往風貌,以楷體刻在建築上的店號與牆上老樹纏在一起,地久天長。我想起那天在港島路過的小區,石牆上有兩個路牌,上面是刻在石上的楷體字「儒林臺」,下面是釘在牆上的政府路牌「裕林臺」,一個名字,兩種寫法,兩種意義。

朋友看見我臉書上的照片,問我是不是在做歷史考察、文學散步,其實我只是在工作的間隙到處閒逛,然後在街角遇上了革命烈士、聽到了詩人的聲音、想起了一些曾在這城市生活的人和看見了一些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這些事有些使你高興,有些使你困惑,這就是這個城市。

以上是我五天本土遊後的感覺。





Friday, April 18, 2014

我的馬蓋斯記憶

1972年,《四季》第一期刊出香港(甚至是中國)的第一個加西亞ž馬蓋斯專輯。第一次正式接觸加西亞ž馬蓋斯,自此,我的小說世界不同了。
1976
1126日,《大拇指》第48期刊登了吳煦斌所譯的〈大翼老人〉(同一期的文藝版有西西的〈在通霄〉、鍾玲玲的〈成長〉、小藍的〈生活〉,係咪使人嘩嘩嘩呢),這個住在雞籠中潦倒落泊,遭人嘲笑、戲弄的天使,完全顛覆了傳統天使的形象,大大擴闊了我的天使想像。我想我開始迷上老馬。
1977
715日,在尖沙咀辰衝書店買了我的第一本《百年孤寂》,英文企鵝平裝本,已忘了港幣價格,但書後印的定價是90便士。讀後,「若受電然」(借梁啟超語)。後來,陸續買了楊耐冬、宋碧雲的譯本,得閒便重讀,津津有味。除了時常搞亂小說中人物名字使我較煩惱外,這本書三十多年來一直是我的至愛。最近買了國內出的正式授權中譯版,未看。
馬蓋斯以魔幻寫實聞名,但他不魔幻時同樣迷人,八十年代讀到〈我只是來借電話〉和〈一件事先張揚的命案〉,前者使我有很長時間都不敢亂借電話。老馬以平靜的文字,帶我們看着人物步入無法擺脫的結局,縱使預知結局,但又無可奈何,看得我膽戰心驚。
97
年,在洛杉磯的書店看到News of a Kidnapping一書,想起他曾是記者,於是買來一看。此書記述的是一宗真人真事的綁架事件,原來哥倫比亞的現實比魔幻小說更荒謬。這是我的第一本非小說類的馬蓋斯作品,所以印象特別深。
然後便是Living to Tell the Tale了。2003年,在Page One見到此書,一見便立即買,因為封面的小馬實在太可愛,成個女仔咁。內容當然精彩,由馬蓋斯這樣的說故事高手將他的生平娓娓道來,又怎會不動聽?況且,馬蓋斯的作品和他的生平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百年孤寂》當然就是他的家族史,而《霍亂時間的愛情》(或譯《愛在瘟疫蔓延時》)則是他父母親的戀愛故事,愛馬蓋斯的讀者又怎能不讀?
這本書後,我一直在等待它的第二部、第三部,特別想更多了解他創作全盛時期的壯年歲月。我甚至拒絕閱讀其他馬蓋斯的傳記,因為我想留待聽他親口敍述他的故事。可惜,隨着時間過去,和他患上阿茲海默氏症的消息傳出後,這個機會漸漸消失。我想像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像牆上的油漆般逐漸剝落時會有甚麼感覺,我幻想(或希望)他會以想像填補空白,真實與不真實並不重要,反正我就是喜歡他的魔幻與真實交織。然而,到了《我不是來演講的》(2012)出版時,我知道這大概會是他的最後一本書了,故事講完。
今天醒來,看到他離世的消息,於是將家中的作品捧出來逐一翻一翻,重溫記憶,以作悼念


註:加西亞ž馬蓋斯一般譯作馬奎斯或馬爾克斯,馬蓋斯是《四季》和《大拇指》的譯法,沿用馬蓋斯純是感情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