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1, 2014

應站出來時站出來

1971年7月7日香港專上學生聯會發起保衛釣魚台大示威。那時正在讀中六的我獨自一人由荃灣跑到銅鑼灣準備參與集會。那天早上的傳言很多,所以一路上都有些忐忑。抵達時,銅鑼灣街上的氣氛已很緊張,街上很多警察,行人臉色也很凝重。走到大丸時,見到一名年青人站在欄杆上說話,周圍有數十人在圍聽。忽然,維園方向開始躁動,接着人群向我們的方向移動,並有人邊走邊大聲叫嚷。接近時,我聽到他在叫的是: "警察打人啦!"人群立即四散奔逃,我也下意識地跑起來,但卻根本不知應跑到哪裏去。跑了好一會,人群漸疏,我才發覺自己已置身鵝頸橋,但心仍在砰砰地跳。稍鎮靜下來,開始想想應怎樣做,維園方面現在怎樣呢?附近有沒有警察?幾經思量,終於繞了一條遠路避開灣仔和銅鑼灣回家。抵家,祖母問我做乜面青脣白,我答說暈車浪。翌日讀報知道維園內,威利警司揮捧打人,不少人頭破血流,被捕者甚眾。

現在,我獨自坐在海富中心對出"風雨中抱緊自由"的條幅下寫這段文字,附近的都是十多二十歲的學生,他們三三兩兩的散坐地上,有的在談話,有的在休息,有的在看書,有的在發訊息,也有些在檢垃圾、派水、派食物,遠處有人持咪廣播,報告形勢,為大家打氣,並提醒大家要保持克制冷靜,避免過激舉動,一切亂中有序。

"有沒有膠樽?"派水的男孩回來回收膠樽,剛才在我左手邊的垃圾不知何時已被清理,現在一個女孩在上面鋪上紙皮,正舒舒服服地在吃漢堡包和閱報。看到眼前景像,心中無限感動,這些就是我們不斷垢病的香港學生嗎?是我們一直不了解他們,還是這場運動教育了他們,使他們成長了呢?(旁邊的三個學生竟真的在開始討論功課。吃完漢堡包的女孩正用紙巾在清理她周邊的範圍。)

這幾天在電視上看到不少學生接受訪問,他們的年紀與釣魚台事件時的我相若,青嫩的臉孔帶點靦腆,但每一個的說話都有紋有路,有理有節,比當年的我出色多了。有這樣的下一代,香港不會死。不過,這些美好的東西需要大家共同珍惜,努力,甚至可能要作出一點犧牲,才能保護、捍衛,使之持續成長。由參加集會要遮遮掩掩到堂堂正正,由沉默接受到挺身對抗的路不是平坦順遂的,但既開始就要繼續走下去。

我是一個平凡膽小的小市民,這麼多年來,雖參與過不少的遊行集會,但都只是默默的隨大隊走,從不喊口號,更拒絕唱歌,搖旗吶喊無我分,對運動毫無貢獻,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應站出來時站出來,以示支持,故謹以此文向那些站在我前面的人致敬,並與那些與我同樣膽小怕事者共勉。

9月30日

在小城走路

你素來喜歡走路,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文字,所以我嘗試按詩索驥,尋找你在小城的足跡。你在此地的作品主要寫成於七十和九十年代,小風說七十年代我們見面較多,又經常一起遠足,為甚麼沒有來過這裡呢?不要緊,我們現在不是一起來了嗎?「救生衣放在座位下。」船內的廣播與當年沒有太大分別,透過窗看見的,也仍是桅、雲、山和揚起,然後碎散的水花,然而時間已相隔數十年了,我們會見到你當年看的風景嗎?


汲取了你的教訓,下船便立即前往媽閣廟。這次媽祖沒有休息,但廟前已不是海了,大批善信早在廟前集合,準備入內祈福。為了避過刺目的香燭煙火,我們繞過遊人,直接登上靜靜的斜巷。前迎鏡海後枕蓮峰的是鄭家大屋,當年你在高牆外綠蔭中窺探掩映的舊日樓瓦簷角,今日地產商和有司的爭執終於解決了,大宅復修重開,我們可以堂堂正正的登堂入室,細看雙層青磚大屋上的羅浮侍鶴山人、古雅窗花、竹上聯語,還在留月的橫披下拍照。我想像你撥開野草和蛛網,步入空寂無人的別院時的心情,當你寫下「遠洋帶回的信息不知可有一人想要聆聽……在這邊島的空間你以新語描繪他人未見的空間」時,你想的是不是自已?
 
今天天氣仍是陰晴不定,但沒影響我們的遊興,不過大家都有點餓了,先吃午飯吧。路經以葡國詩人命名的橫街回到市中心,在鬧市中無人留意到這裏原來有一條以詩人命名的街道,更不要說知道曾有另一個異地詩人為他賦詩,但我相信你們應都不會介意,特別是你,雖然你鍾情街道,但我想你會願意我們記得你寫的羅素街多於以你命名的街吧。

你喜歡吃粥,午餐便吃粥好了。你抱怨說現在街上不易吃到好粥,懷念昔日稠綿柔膩的熱暖。相比之下,此地的粥況比我城好,起碼一般的粥都真材實料,少用味精。你說材料認真,不用味精的粥一如有心人的同人雜誌,值得支持。年青時編刊物,喝酒喝咖啡,大家現在年紀大了,以粥代酒,更能感受到那份溫暖舒服的人間滋味。

飯後往探訪你昔日與友人把酒的酒店,看看那些優雅的廊柱與迴廊,豈料守門人說如非公務不能內進,八人只好敗興而回。幸好如此,因為回來後再查看資料,原來我這個糊塗的導遊擺了烏龍,你筆下的酒店現為總領事官邸而非總領事館。老大這次回來雖早有被捕的準備,但如因為誤闖官邸而被捕還是不值。

我們繼續隨著你穿過大街小巷,看小城的各種營生。你說從巴掌圍斜巷下望,會通往一方狹窄黃濁的海洋,可是今天卻只見車水馬龍的大街和更多刻板的高樓,不過從相反方向上走,那裡仍可找到古雅的劇院和圖書館。劇院一度變為艷舞場,今日還原為音樂和文藝的演出場地,隔鄰的圖書館保留了原來的格局之餘,恰如其分的將新舊結合,提供了閒適的閱讀空間,成為鬧市中小隱的好去處。改變也不一定是壞事,我們幾個雖然懷舊,但總不至於無可救藥的抗拒這類改變。

走累了就近進旁邊的小咖啡館休息,年青女侍特意開了裏間讓我們可以圍坐長桌,彷如當年排版後在北角的小店談天。聊着聊着,TK和小風開始打你的小方塊的主意,興緻勃勃地思量怎樣將它出版,應該重新打字排版還是以原貌掃描出版好呢?你自已又覺得如何?

既來到小城,當然不能不到這只有前面的崩毁建築一遊,我們站在這巍峨的前面抬頭,竟然真的看到雲在上面悠悠抹過。你總喜歡將視線放在大家忽略的人和物:破落的大屋、被遺忘的詩人、沉默的斜巷,還有在高牆旁的這座小小的哪咤廟。今天茨林圍的圍門下見不到小老頭在絮絮地閒話家常,倒多了一夥拿着小冊子在喃喃「吾神原直道敢生多事惑斯民」的古怪遊客,應該也算少有的熱鬧了。

本想到能看到大橋的灣畔晚餐,當年大橋兩端的缺口仍未連起,你在詩中說:「煙雲混淆了的山形/在那些曖昩的地方/正是陰晴未定」,誰料到大橋連接後的今天,風景竟比當時更曖昩呢。糊塗導遊轉了半天還找不到車站,大橋看不到了,唯有在附近落腳。我們這班人便老是這樣,在陰晴不定的天氣中走走停停,去錯地方走錯路,想看的風景不少,真正看到的卻不多。儘管這樣,經過這麼多年,大家仍能在一起走路就好,也不計較景點多少了。酒酣耳熱之際談起近事,大家都有點憤慨。老大這次千里迢迢回來支持,但因為家事又要怱怱回去了。我和她認識多年,一起開書店,結果「執笠」;一同參與大拇指,我經常開小差,她一直撐至最後,大家都結業經驗豐富。老許比我們有韌力,將數頁變了數萬頁(豐功偉績呀),現在也結束了。他說原本的想法是有得做便做,之後的事已不及見,在我城生活做事就是這樣,你說一切未如理想這兒也不能倖免,但有幸能和這班朋友一起走路,能走多久便走多久吧,也許雖然老是好像原地踏步,甚至結業收場,但借用卡繆的話,我想我們是幸福的。

註:文中不少文字引自小冊子所錄的詩,不一一註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