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4, 2018

遲來的紀念

1926年6月4日下午,李卓峰如常準備出外,出門前,家人雖沒說話,但從他們的眼神面色,都可見憂色。李卓峰大概已知道他們的心意,他輕輕點頭示意,然後便頭也不回的上路了。往商會的路上,一切如常,商販做生意的做生意,工人農人工作的繼續工作,九江鎮仍是日常的九江鎮。來到大正坊水月宮附近,民居寧靜,魚塘間,偶爾有魚躍水濺之聲,構成一幅漁米之鄉好風景。突然,一陣尖銳強烈的響聲劃破空氣,火光閃亮,子彈呼嘯橫飛,穿透李卓峰的身體,鮮血冒出,只一瞬間,他已倒在血泊中。機鎗聲持續了好一陣子,當最後一粒彈殼墜地後,周圍一片死寂,硝煙散後,水鄉無聲,水月宮中的觀音仍然垂目低眉,只是地上躺着身中數十鎗的李卓峰。沒有英雄電影中浪漫的慢鏡,沒有愛國電影中悲壯的音樂,我們的曾叔祖,李卓峰先生就此永別故鄉,離開這個世界,享年63歲。
以上畫面當然只是我的想像,但也並非虛構。我童年時便從長輩口中聽到先祖輩曾參與革命,祖母甚至曾告訴我,家中藏有孫中山先生送給我們的紀念品,但都只是片言隻語,從沒人說出詳細情況,我也沒有見過任何孫中山先生的物件,一切就像我在收音機聽來的故事般,只是遙遠的傳說,童年的我也沒放在心上。直至一天,那時祖父已過世,我在灣仔舊居,無意中見到一本九江同鄉會或商會出版的刊物,隨意翻翻,一張黑白照片出現眼前,一柱孤碑立在荒涼的小丘上,寫着:烈士李卓峰先生紀念碑,下面有說明文字:「李卓峰先生被土匪以水龍機關鎗掃射而死」。被水龍機關鎗掃射而死?太觸目驚心了,李卓峰是誰?我隱約記得曾聽過他的名字,但他和我們有甚麼關係?當年發生了甚麼事?事後,我問祖母,她只告訴我李卓峰應是我的曾祖父的弟弟(即我們的太叔公),但他遇刺的詳情,她便沒有告訴我了。此後,這個謎團一直留在我心中。
年紀稍長,陸續從不同長輩留下的文字和口述中知道多一點關於曾祖父輩的事,自己也嘗試多找一點資料,瞭解真相,綜合不同資料所得,知道曾祖父李曉初(宜炘,字超懷)和曾叔祖李卓峰(宜登,字英懷)早在1902已在越南西貢加入同盟會,並曾協助孫中山先生籌募軍費(在孫中山的傳記和文集中均有記載)。互聯網面世後,找到的資料更多,且獲不少珍貴的照片,使我對這位傳奇的曾叔祖認識更多。

故事要回到上世紀初,1907-1908年間,孫中山先生發動了幾次大規模的起義,為了支援軍費,曾叔祖變賣了他在越南的產業和貨物,持續捐獻,支持革命。當時孫中山先生曾親自交給他面額數十萬元的債票,許以革命成功後歸還。但曾叔祖將債票「全付一炬」,以示支持革命的決心。為此事,孫中山先生曾親題「毀家紓難」橫匾贈曾叔祖。1911年武昌起義後,曾祖父叔支持革命的事為清政府所知,於是下令通緝,並查封了李家的家產。1913年,曾祖父叔被迫舉家避居港、澳,這可能便是我們家族來港之始。革命成功後,臨時大總統孫中山於民國元年向曾叔祖頒發了旌義狀,這個旌義狀和曾叔祖的照片現在均可見於「九江社區」的網頁上。
民國政府成立後,孫中山先生一直委曾叔祖以重任,1926年春,孫先生委任曾叔祖為九江特別市政府專員。他就任後,銳意革除弊政,嚴禁煙賭,加強警務維持治安。這些舉措觸怒了當地以吳三鏡為首的惡勢力,他們準備謀施毒手。當時親友聽到風聲,都勸曾叔祖加強戒備,但他表示:「我生平只知為國為鄉,與人無怨,且我是革命黨人,豈能怕死?」結果,他終遭毒手,以身殉職,葬於忠良崗。據說,忠良崗前至今仍有對聯,上書:「水月宮前悲水月,忠良山上葬忠良」。
多年前我便已曾聽祖母說臺灣的忠烈祠有曾叔祖的牌位,我二十年前去過一次,找不到。近年臺灣政府將烈士資料電子化,我在網上核實後,找到牌位所在,今天重來,終於能對他補上遲來的致敬。近年,九江大力發展,曾叔祖的墓和紀念碑都獲重修(文革期間曾被破壞),並被評為市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網上見到小學生到他的碑前致敬的照片,當年黑白照片中的荒涼小丘今已樹木葱籠。曾叔祖一生為國,今日兩岸同樣尊重,他泉下有知,也當告慰。可是我們一眾身在香港的後輩,對先輩的事蹟所知反為不多,實在有點慚愧,所以特綜合不同來源找到的資料,整理為此文,以誌其事。


曾祖父李曉初本與卓峰一同加入同盟會,但發展方向似略有不同。他早年也曾任官,民初,因地方混亂,曾被鄉民推舉為「鄉正」,即鄉長,並組成團練(即民間武裝部隊)自衞,但日後卻未見他活躍於政界。曾祖父熱心社稷,據九叔公李拂仙的《李又善堂家譜》所記,他除經商外,「精歧黃術,所活甚眾,有名醫之譽」。早於清光緒年間,他在故鄉先後興辦西樂學校(家園位於西川及樂善兩社,故名)、富德女學校(紀念曾曾祖母關富德夫人)。這兩所學校創辦於1904年,學生達數百人,在那年代而開辦女校,教西學,可說開風氣之先,屬教育先驅,「新潮」人士。據七叔公李偉吾所著的《越海遊踪》,曾祖父當年往來於港、穗、越之間,曾任九江商會會長,倡辦商業夜校,利便職工子弟就讀,又曾與曾叔祖一起在西貢創辦穗城學校(1912),學生由二百餘人陸續增至千人左右,可見他對教育的熱誠。我們的叔伯姑姐和我們一代,不少均從事教育工作,出了幾個校長,一個署長,很多個主任(班主任),教過無數個學生,勉強也可說繼承了曾祖父的志業。幾年前讀到曾祖父所撰《鄭先生墓誌銘》一文,文詞雅馴具古風,內容既寫朋友,也有自況之意。文章的結尾說鄭先生:「學博而精,識敏而明,甲冑忠信,敝屣浮名。」這幾句話,用現在的說話就是以忠信護體,將浮名當爛鞋之意,我覺得用於曾祖父身上,也極恰當。世界不一定透過革命才能改變,儒以文移風,俠以武易俗,在世紀之交,他們兄弟以不同方式,希望改變世界。曾祖父1927年逝世於香江,兄弟相隔僅一年,一個時代終結。我透過書上、網上的殘章斷簡,零碎資料,想望他們的為人,不勝企慕。他們二人,一文一武,開創了一番事業,之後幾十年,李家開枝散葉,子孫分佈各地,雖未能如兩位曾祖,於大時代中建功立業,可堪告慰的是,我們都能各司其職,認真的做好自己的工作,盡了大時代中小齒輪的責任,想兩位在天之靈也不會過於苛責吧。
讀曾祖父和曾叔祖的資料時,有時我會想起祖父李庾斯,他是長子嫡孫,受父親和叔父的影響,必也曾有一番抱負,他們在港創辦的公司名為「安平太」,我想應是出自《老子》的「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未能求證),命名多少反映了他(們一輩)的想法。我有幸和祖父一起生活了幾年,得到不少珍貴的教益和回憶,每想起他身穿長衫的孤獨身影,我便會猜想他獨坐在自建的隔音房時在想甚麼呢?不過,這又已是另一個故事了,有機會再說吧。謹以此文對我的兩位曾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