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6, 2018

天與地

我們進出火車、汽車、渡船,穿越挪威大地。一小時前在青翠的山間前進,一會便發覺已置身冰川之旁。六月天,冰雪仍未溶解,寒意襲人。有時車臨千尺絕壁之上,俯首下望,清澈流水,奔湧而下,滔滔汨汨,一瀉千里,真的行乎其所當行,卻不知止於何時何地。山間天色瞬息萬變,剛剛才藍天白雲,轉眼卻濃雲密佈。小火車行經Kjosfossen瀑布時,彷如早有預謀一樣,風雨大作,飛瀑激流與天雨交織,澎湃洶湧,不用下車,一樣濕身。在暴雨中,紅衣女子亮相,歌聲幽邈,宛若山中仙,難怪北歐有這樣多山妖、精靈的神話。我早從書中得知有此一幕,但在天公配合下,仍覺氣氛淒美。想像百年之前,天涯孤客,獨坐古老火車登山,遇此情景,能不惻惻然而想像連翩?
乘船過峽灣又是另一番光景。峽灣經千萬年的變化形成,歲月將周邊的千仞懸崖,斧砍刀削,雕成各種險奇壯麗風光。峽灣曲折綿延,時寬時窄,有時詩情畫意,靈秀清新,轉一個彎,換一個面貌,密茂森林,鬱鬱蒼蒼,間有農舍,或飛瀑千丈,隱約出沒,如在畫圖中。
任何人見識過挪威的大山大水,都會明白到挪威人為何如此樸實低調,謹守洋特法則為生活規範,因為人在天地間,我們又有甚麼特別(法則一)、有甚麼重要(法則六)、有甚麼了不起(法則七)?挪威只有五百多萬人,地大人稀,是歐洲人口分布最不稠密的國家,土地又為高山和峽灣覆蓋分割,生活在廣大的自然中,與大自然對話多於與人對話,更造就了他們內歛的性格。有些人嘲笑挪威人「自閉」,不過,根據2017年聯合國發佈的全球幸福國家排行榜,挪威居全球第一,如果能像挪威人那樣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生活,自閉又何妨?

Monday, June 25, 2018

高境界與低姿態

遊歐洲名城,到處都見雕像。這些雕像多是帝王將相,大多昂首挺胸,威風澟澟,高大威猛。但在奧斯陸維格蘭公園的212件作品,600多個雕像卻全不是這類,它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全部是日常生活人物,表達的主題圍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神態活現的呈現人生百態。公園分成六區,我們沿公園的中軸,由橋區步行到最高點「人生柱」,經歷了人從搖籃到墳墓的旅程,見盡芸芸眾生。維格蘭花了三十年時間,不歌頌英雄貴族,專注刻畫平民百姓,親近可喜,難怪吸引到大量市民和遊客參觀。
維格蘭公園在市中心,作品屬現實主義雕塑,埃基貝格公園在山上,離市中心稍遠,外來遊客不多,主要是本地人來遊玩、露營。園中作品有傳統雕像,也有現代裝置藝術和抽像造型雕塑,風格與「維園」不同,但卻有另一種親和之處。公園的作品散佈在山林間,我們自由遊逛,行山與參觀結合,隨意與藝術相遇,常有意外驚喜。遊覽當天,見到有多位媽咪抱着小孩,推着嬰兒車在達利的雕像前聽講解,又有老師帶小童攀上雕像上嬉戲,攀爬公園中,孩子們在爬樹、打鞦韆、遊繩,生氣勃勃,誰說藝術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呢。藝術的高是因為它指向更高的人生境界,引導我們思考更高層次問題,而不是要扮高檔,懶高高在上。我相信在這樣環境培養下的孩子,會有更高品味,願意親近藝術。起碼不會如我在維格蘭公園見到的韓國大嬸般,不斷逗弄雕像的啫啫,還呼朋引伴,哈哈大笑,拍照留念。
地圖上說,這裏是孟克創作吶喊之地,於是我們按圖索驥,希望到現場參觀,豈料在山頭走了幾轉都沒發現。再三細覓,方才發現原來所謂創作現場就在馬路旁。那裏既沒雕像,更無紀念碑之類物體,只有小小的一塊生銹鐵牌標示,挪威人之低調,於此可見。其實該位置俯瞰全城,風景不俗,孟克想必是在冬天時來遊,否則夏日風光明媚,應該不會抑鬱到吶喊。
兩個露天雕塑公園,維格蘭的題材切近生活,埃基貝格公園的環境自然親和,兩者都擺脫了藝術只屬上流人士,必居殿堂之上的印象,尤其後者低調之中有格調,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露營,風味當必更佳。

Sunday, June 24, 2018

大建築與小風景

世界各地的大城市多有一兩座標誌性建築,這些建築可能是有歷史背景的傳統建築,也可能是新建的現代建築,其共同點是大多高大宏偉,引人注目。在奧斯陸,市政廳和歌劇院可稱代表。
奧斯陸市政廳經過12年規畫,20年建築,於1930年完成,是挪威市議會和市政府的辦公地點,可說是奧斯陸的政治中心。政府總部當然要門口又高狗又大,市政廳的紅磚雙塔,高高聳立,俯視全市,風格古典莊重有氣勢,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奧斯陸歌劇院緊靠峽灣而立,花費五億歐元建成,2004年開幕,雪白大理石和花崗岩的建構,線條簡潔,時尚清新,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恍如海中升起的冰山,與隣近正在施工中的商廈組成一個現代建築群,有型有格。
不過建築之所以能成為城市地標,不光靠大,還有其他因素,這方面,市政廳更勝一籌。市政廳除是政府總部外,也作其他用途,最著名的當然是它也是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地。諾貝爾獎的其他獎項都在斯德哥爾摩頒發,唯獨和平獎在這裏頒,使奧斯陸市政廳的地位與別不同。
其實對小市民來說,地標不地標與他們沒甚麼關係,挪威人低調平和,重視家庭生活,我喜歡奧斯陸市政廳的正是它的親民。這個政府總部是真正的「門常開」,它除了可以供人入內參觀,還開放給民眾舉辦活動。我們第一次往訪那天,恰好有學校在辦畢業禮,我們不得其門而入,卻正好遇上穿上各種傳統民族服裝的出席者在廣場上拍照,盡見民族共融的特色。我趁一位穿着伊斯蘭傳統服裝的女孩請我為她們一家拍照時和她聊了幾句,原來當天是護士學校畢業。翌日我和H跑步時路過這裏,他告訴我市政廳經常都有各類市民活動,所以大人物與小人物都同樣可在這裏領獎呢。
相對之下,歌劇院雖然又大又摩登,但奧斯陸的人口只有幾十萬,建一座這麼大的歌劇院,我覺得是形象工程的性質多於實際需要。當然,奧斯陸小市民自有使用歌劇院的方式。早上,他們在這裏跑步做運動,下午在這裏曬太陽,踏腳踏車,晚上在這裏看落日(沒寫錯,因為夏天日落時間是晚上十時半)。我和H跑步的最後一站便是歌劇院,我們一口氣跑上屋頂斜坡,雖然索氣,但能盡覽奧斯陸的景色,跑有所值。下面,有一女孩獨佔偌大的三角地在喝咖啡看書,意態悠閒。高大的玻璃幕牆、空闊的廣場與女孩的小小身影形成強烈對比,你有你的大,我享受我的小,構成歌劇院的獨特風景。

Wednesday, June 13, 2018

葬身之所

往林地公墓是慕世界文化遺產之名而專誠探訪,但今天到Vår Frelsers Gravlund 卻完全是無心之得。到自助洗衣店洗衣服,洗衣機開動後便出外隨意逛逛,無意中發現馬路對面竟就是孟克的下葬地,於是入內看看。
五時多的墓園靜謐清幽,陽光溫和,照得人渾身舒服,直想躺下小睡片刻。豈料走不兩步,竟然發現早已有人付諸行動。一個男子在草地上仰天躺臥,不知瞓得幾舒服,旁邊是他懷孕的太太,正與女兒說話,不知幾溫馨,後面還有他的兒子,正在草地上爬,玩得不知幾快活。再往前走,發現原來園中還有人在放狗,在談心,在看書,各適其適,洋人真的百無禁忌,墓園當公園,人鬼同途,冇有怕。我鍾意。
孟克的墓就在園的中央(D區),平平常常的一個墳,頭像前放有鮮花,並不豪華。我隨意拍照留念,豈料又有新發現,孟克的鄰居竟然是比昂松(Bjornson)。比昂松是誰?他是挪威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03年),是挪威國歌的作者。此君之得到諾貝爾獎有段故,在二十世紀初,挪威正極力爭取脫離瑞典統治而獨立(1905年挪威獨立),而比昂松正是「獨派」的精神領袖。在這個尷尬時刻,瑞典竟然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是不是大方得有點難以想像?
比昂松在致謝辭中說;「多年以來,我和我的同胞致力追求挪威在聯盟國家中的地位。這種追求,對貴國是難堪的經驗,不過,挪威獲得平等的地位,應該也是貴國的光榮。」(中譯轉引自吳祥輝《挪威驚喜》)諾貝爾獎雖然經歷種種風風雨雨,但也有不少這樣的美麗故事。
我想起今天早上到諾貝爾和平獎頒發場地奧斯陸市政廳參觀,午飯時間,參觀的人不多,偌大的大廳一邊,高牆之下,有一張空椅子。這時,我想起了另一個不美麗的故事。

Monday, June 11, 2018

瑞典宜家

前幾天提到瑞典人最懂享受生活,「享受」二字容易使人誤會,我想重視生活應較準確。香港人講享受一定要錦衣美食,名車豪宅,馬桶鑲金,始稱享受。瑞典人唔興這套,他們不喜炫耀財富,傾向質樸自然,喜愛家庭生活。假日拖男帶女郊遊,或近近地到公園野餐曬太陽,與好友飲酒聊天,已感心滿意足。我們在博物館、公園以至公共交通工具上都遇上不少一家四五口(兩大三小),又拖又抱又推車的組合,尤其特別的是,抱嬰兒的往住是男性。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個粗獷型男,在地鐵上一小匙一小匙餵BB的鏡頭(只差未唱「鶯咕咕鶯咕咕」),溫馨如此,使我忍不住要偷影存照。
瑞典設計風格簡約,追求舒適自然,不重奢華,舉世知名。在參觀北歐民俗博物館和斯堪森戶外博物館後,更發覺原來這種風格由來已久。斯堪森戶外博物館重現瑞典工業時代前小鎮農家生活情況,很有風味。我們在小咖啡館吃手工製蛋糕,到玻璃工場看吹玻璃,到木廠看木雕和傢俱,趣味盎然。遊園當日,園中晚上有國慶慶祝活動,不過正如之前說過,瑞典人重視日常生活多於國慶,國慶也只是多了一天與家人朋友相聚的日子而已。當天晚上電視其實有播出慶祝活動,但翌日跑步和Katarina提起時,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香港人對瑞典認識最深的是宜家傢俬和家居用品,整體印象應與我這幾天的印象一致。除了比利外(宜家書櫃)外,我接觸最多的瑞典人是我的論文導師,他為人低調,學術成就雖高,但全無架子,堅守洋特法則,又重視家庭,與妻子於高中認識,結婚四十年仍恩愛如昔,放假還會帶孫子來香港玩,住家味頗濃。結合多方證據,瑞典的確宜家。

Saturday, June 9, 2018

死在瑞典也不錯

生有時,死有時,哀傷有時,靜思有時,復原也有時,林地公墓(Skogskyrkogården,Woodland Cemetery)不但讓逝者安睡,也是讓生者追思故人,感念生存意義之地。緩緩經過石牆,進入墓園,鋪展面前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一個黑衣女子徐徐的朝坡頂的十字架走去,是在默念,或是追憶?花崗岩十字架後兩側,左邊是紀念堂和教堂,右邊是墓園的高點冥想地(Meditation Grove)。教堂內有悼念儀式在進行,我們不便入內打擾,隔窗內望,牆上有素雅壁畫,點點燭光,氣氛莊重寧靜。與教堂遥遥相望的是冥想地,小坡上,林間有男子獨立,似有所思。教堂和冥想地中間是倒影池,恰如其分的將兩者連繫,又將雲影天色盡收其間,成為墓園和視線的中心點。在這裏靜坐休息,正好洗滌傷痛。教堂內的儀式結束了,參加者親切相擁,握手祝福,哀而不傷,完全合乎瑞典人理性節制的性格。再往前走,可見墳墓分佈在樹林間,而低矮的林木教堂就隱於其中。教堂雖小,但設計優雅,低調簡潔,細節講究,正門的死亡天使,墓穴的骷髏門飾,都見心思。我們沿墓園主軸順路而行,到了訪客中心稍事休息而回。有人會覺得好去唔去,去墳場參觀正一大吉利是,但有生便有死,何懼之有?看一個地方的人怎樣面對死亡,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他們和反思自己的生活,看看這裏的墳場,再想想香港的情況,便可知我們是怎樣對待自己(無論生與死)。

Friday, June 8, 2018

瑞典國慶

六月六日,到斯堪森露天博物館參觀,無意中發覺原來今天是瑞典的國慶日(也是國旗日),晚上在園內有慶祝活動。不過,整個早上,除了看到報導這個活動的海報外,瑞典市面和前兩天沒什麼不同,絲毫沒有慶祝的跡象。上網查查,原來瑞典人並不特別重視國慶,而定六月六日為國慶假期也只是不久前的事。至於不重視的原因,說法不同,有說是因為瑞典人崇尚平等自由,故不想刺激其他族裔;也有人說因為瑞典人是國際公民,故不重視國慶;什至說這也和洋特法則有關,不搞特殊化。真正原因,我來了斯德哥爾摩才三天,當然唔知。
下午回到市區,發現公園人山人海,原來瑞典人也並非完全不慶祝,瑞典人最懂享受生活,今日有假放,又有藉口大夥兒飲食暢聚,誰曰不宜?瑞典俊男美女的金髮,和陽光一樣耀眼,在藍天白雲下,享受陽光,趁趁熱鬧,更是上佳免費娛樂。其實一個國家的誕生不在國慶日,而在國民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國民生活安樂,便日日感恩,天天慶祝,反之則㷫到氣促。瑞典國王說得好:「國慶日是我們再次斟酌思考人的價值,國家的價值,以及文化和歷史的好機會。」旁觀近事,這幾句話值得諗諗。

Monday, June 4, 2018

6月4日在斯德歌爾摩

2018年6月4日,抵達斯德哥爾摩。斯德哥爾摩不如想像中簡約整齊,人頭湧湧,車多人多。市中心正在大動土木,到處有工程。我離開古典風的中央車站走向文化中心,沿途都在修路(或鋪設新路軌?),使路面頗為擁擠。我們拖着笨重的行李在人群和迴路間左穿右插找出路,頗感吃力。晶瑩亮麗的水晶柱是文化中心前的地標,在它後面,一整排貨櫃箱砌成的臨時建構,如長城橫亙眼前,在伊巴謙莫域巨大的笑容後有數個巨型怪手在操作。興建中的新廈,遮去了後面的古典建築,只餘遠處的塔尖掙扎露出昔日風景。在新與舊的變化轉換間,一切仍待適應,包括我。斯德哥爾摩早上九度,下午二十幾,街上有人穿羽絨,有人穿短褲T裇,我從三十五度的香港來,走在十一度的街頭,無所適從。看看手表,時間和手機告訴我的不同,當地時間應是晚上了,但陽光普照,路旁坐滿了喝咖啡的男女,地鐵站前青年在踩板抽煙,沒有一絲夜的迹象。找到酒店,倒頭大睡,夢裏不知身是客,醒來時,天已大亮,原來卻只是三時。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這時,手機傳來,世界的另一邊有十一萬人聚集,亮起點點燭光。在乍暖還寒,新舊交替,日夜顛倒,時空錯置,混亂迷惑中,有些東西仍然不變,在深沉的白夜中透露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