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8, 2018

冬夜有感

冷幕低垂,寒罩香江,夜歸人瑟縮於北風中,急急腳回家。連續一周的十度以下天氣使人縮埋一舊,手騰腳震,叫苦連天。大家都懷念藍天白雲的老好日子,以為那會是永遠,如今抬頭看見那不黑不白的鉛灰天空壓在頭頂,始知原來一切是一廂情願。老天從來沒有答應你任何東西,世界就是這樣,寒風與陽光並存,暴烈與溫柔同在,只是我們忘卻了而己。暖風吹得南人醉。這一陣寒,來得正好,冷風刮面,摑醒了我們的凍感,寒風刺骨,喚醒了我們的痛感,鼻水長流,帶來了流感,世界終將是細菌的。凍,使我們久休的意識復甦,重新警覺世界原來不是永遠幸福溫暖。再凍一點吧!凍多幾度可能提醒你打個電話俾老爸老媽,凍多幾日甚至可能叫醒埋我們的同理心,想起溫暖外的風塵,或者冷卻我們過熱的頭腦,少講幾句使自己後悔的話,冷靜的想想接下來應做甚麼抵抗嚴冬。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對的,不過之後冬天還是會再來,可能更長、更冷,也可能不。世界如常。

永遠的白先勇

永遠的白先勇,永遠那麼溫文儒雅。他說話,像唱戲,從容的踏着臺步,一步前,一步後,輕輕巧巧,肩不斜,腰挺直。一伸手,幾乎可看見水袖飛出來,手一指,咦,蘭花手。他說:慢慢講,我慢慢講⋯⋯有鼓聲暗裏篤篤篤篤撐,轉個身,站定,目光一掃,擺出亮相式,後面有人在心中喊一聲:好!前面的王安憶女士暈倒了。九點幾,還只講到第二十二回。「呀!講不完啦。」驚訝介,紅樓故事永遠講不完,白生故事也講不完,似水流年,心動神揺,白生不願停,聽眾不願走,待續待續待續⋯⋯還有很長,九點半啦,我不講啦。完。(文字現場直播)

不過白公子好偏心,明明見到佢簽俾那個中學生的書是有上款的,寫着盧X悅小朋友,我急急去買一本,點知不同待遇,唔公道。不過,我係最後一本了,算啦!

邱吉爾

我錯了。我原以為只有對歷史有興趣,不怕對白多,又冇靚仔靚女,重唔怕悶的人才會喜歡這套電影。點知:套戲的確口水多到水浸,重要大部分都係室內戲,畫面陰陰暗暗,拍戰爭,又冇得打,但竟然一啲都唔悶,重戲味十足,娛樂性豐富。此片的人物刻畫尤其出色,頭十五分鐘,寫邱吉爾的出場(其實人未出場)足為教材。而且不單寫主角好,配角也佳,幾個配角:女秘書、他的妻子、英皇,人人有戲,劇本實在寫得好。加利奧曼的演出,幾難唔攞影帝。我廿五蚊old man飛睇這個Oldman(奧曼)的演出,抵到爛。

大師兄和大教授


在報上讀到單周堯教授的訪問,文中提到黃六平教授的舊事,喚回一些回憶。

我是黃老師的不肖學生,走堂隨時多過上堂,所以黃老師和單師兄不可能記得我,但我對單師兄卻印象深刻。我是黃老師退休前最後一批學生,上課第一天,黃老師與一年青人進教室,介紹說他叫單周堯,本在政府任中文主任,今年辭職回來任助教。那時政府工是金飯碗,他放棄高薪穩職回來任小助教,十分難得。之後無論大課導修,他都定必出席,出席率高過我好多。一次導修時,談到某個字,黃老師引說文解字詁林解釋,說這套書一定要讀。我看看他身後書櫃中那套書,十幾廿本,唔敢出聲,點知黃老師隨手指一指師兄說:他早已背哂。嚇死我。

文中說黃老師經常罵人,我覺得他的確很嚴,卻不算惡。有一小事可以為證。不是為自己辯解,那時尚未有地鐵,黃老師的文字音韻課又必在八時半,家住荃灣,如要準時上課,六時起床,搭六時三十分渡輪,轉乘23號巴士才能趕及準時上課,有時如遲了起床,誤了渡輪那便唯有放棄,回家繼續睡覺,班中同學有此情況者恐怕也不只我一個。一次,有同學遲了,在門外遲疑,不敢入課室,黃老師發現了,招手叫他進來說:遲到不要緊,最緊要你來。我教書後對學生也是這個態度。

黃老師的文字學筆記是他寫在原稿紙上的手抄本影印,每人一份。畢業試的晚上,臨急抱佛腳,拿着筆記狂啃。大熱天時,飛蟻群集,我將筆記伸出窗外欲抖去爬行其上的飛蟻,豈料一時失手,整份筆記掉到街上,看着白紙飄飛,欲哭無淚。翌日考試,四題只識答兩題,心想必要重考,可能老師大發慈悲,僥倖及格,不過失去珍貴的筆記,十分可惜。

轉眼單周堯教授也退休了,時間過得真快。

《梁秉鈞私選》後記

今天接到吳煦斌電郵,說書已印好了,下午便在樂文見到書,真好。
年初,吳煦斌囑我代編一本給中學生讀的也斯選集,我從來沒有編過這類書,也不懂文學賞析,但也斯和吳煦斌的事,義不容辭,於是急拉凌冰下水,大膽上陣。現在書終於出版了,總算了卻一件心事。
這本書對我和凌冰來說是一個十分珍貴的紀念,我們認識也斯四十年,一起開讀書會,談文論藝,並在也斯的鼓勵下,開始文學創作和參與《大拇指》,這次為也斯編寫這本選集,算是我們答謝他的一個小小心意。在編寫此書期間,伯母辭世。伯母一直是《大拇指》背後的守護天使,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大拇指》的編輯工作都在也斯家中進行,伯母一直關懷照顧,正如許迪鏘說的,就連大拇指貼海報的漿糊也是伯母親手煮的,本書收入了也斯四十年前所寫的〈母親〉一文,正好向她致意,也使這本書更有意義。
六年前離開教育學院,希望可以多做一點關於教育的東西,幾年間,先後編寫了幾套與教學有關的書籍或教材套,有些已出版了,有些不知所蹤,有些公開,有些則純為個人作業,但都是自己喜歡做的,現在連文學也涉足了,超額完成,開心。
《也斯》是我出版的唯一文學書,我將書中我負責的詩選部分(原詩和賞析),另加外篇,整理成手造書《梁秉鈞私選》,以作私人紀念。之前偷步做了一本送給吳煦斌和以文,現在正身出版了,得閒就會多做幾本玩玩。

老師的手迹

Mrs To看到我貼出的也斯和吳組緗的信時說:真迹,好珍貴。我告訴她,我也保存了她的真迹,她的回應是一個大大的「吓?」
為了證實確有其事,今天飲茶時我帶了證物到場,好讓杜太驗明。杜太如照片中所見,瞇瞇笑將卡看了又看,肯定這是她寫的東西,畢竟是1995年的事了。寫滿了兩面的卡,記錄了我們的師生緣,超級珍貴。見Grace睇得辛苦,徵得杜太同意,貼出給大家分享,見識一下杜太的墨寶。杜太改我們的文改得多,今次讓你們學下嘢。
至於為甚麼會有這張卡/信出現呢?那又要再回帶到1987年我寫的一篇文了,人老咗,成日講陳年舊事,為免長氣,將當年原文貼出,有興趣者可睇。我們幾個老學生與老師見面,除了懷舊,也談近況,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上午,下次起碼又要隔一年半載了。

兩封信,兩首詩

兩首神秘的詩
一九八零年底,收到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薄薄的一張原稿紙,上面寫了兩首詩。信是身在加州的也斯寄來的,詩的內容如下:
病愈
庭中花草驟然發長了
一隻蒼蠅碰着玻璃
地板上躺着雪梨皮
東瓜湯冒着騰騰的氣
軟綿綿的腳
藍的心溶和着母親的笑
飛在藍的天空里
菜園
南瓜藤懶懶地伸着手
穿黃背心的螢火蟲
從旺丫頭頸上飛走了
莧菜笑迷着兩片莢
石榴花朶朶紅
——哩啦哩呢啦
銀姑娘滿頭絨花
詩的風格與也斯完全不同,很明顯不是他的作品,也斯在詩後說;「李孝聰:找到這兩首詩,你知道是誰寫的嗎?是你一個老友記許多年前寫的。」「老友記」?我認識的詩人不多,印象中也記不起有誰寫過這樣的詩,究竟是誰?一時間,一頭霧水。
跳接
一九七九年冬,我和大拇指的幾位朋友一起到北京,先後訪問了沈從文和吳組緗兩位老作家。兩位傑出的小說家寫作風格不同,性格大異,沈老溫文內歛,吳老爽快梗直,都使我們印象深刻,敬佩萬分。在那個時候,作家的一言一字都隨時可能惹禍,沈先生因此轉業避禍,開闢了事業的新天地。吳先生在文革期間曾幾乎被一些文化打手開刀,幸而有驚無險(註一),其實訪問當天他還曾出言批評毛澤東,我在後來寫的文章中沒開名道出,現在當事人既已逝世,說也無妨。
回港後,我在大拇指先後寫了兩篇文章(《攀山的人——吳組緗先生訪問記》,《大拇指》第115期,1980年4月1日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大拇指》,116期,1980年4月15日),以記其事。事後,我將報紙寄給兩位,當時沈先生沒有回覆(註二),吳先生卻先後兩次回信,並指出了文章中的一些錯誤。第一封信在大拇指第117期刊出,他在信中說:「你的文章充滿熱情,有點很教我感覺慚愧,因為我實在沒有你們所以為的那樣重要,你們說是不是?」當然不是!吳先生的重要早有公論,夏志清的《現代中國小說史》有專章討論吳先生的小說(沈先生也有一章),你說重不重要?之後,吳先生再有一信給我,囑我將報紙寄給他留念(見後),這封信成為了我的珍藏,極有意義。
謎底
寫到這裏,大家大概已猜到也斯寄來的詩是誰寫的吧。吳組緗先生以小說知名,大家都沒留意到原來他也曾寫新詩。也斯寄來的兩首詩是吳先生三十年代時發表於鄭振鐸和章靳以所主編的《文學季刊》上,題為《嫰黃之憶》組詩的其中兩首(共七首),難怪仍帶一股年青人氣息。也斯身在美國卻不忘大拇指,他在美時研究中國現代詩,遍讀三四十年代詩作,可能是無意中讀到這兩首詩,想起我曾訪問吳組緗先生,於是便寄來考考我。
兩首詩,兩封信,記綠了一段文字因緣,八十年代電郵仍未面世,朋友通訊,要親自執筆書寫,手迹得以留存:歲月流轉,這兩封信成為我珍貴的紀念。秀才人情紙一張,我有兩張,薄薄的紙,承載了四十年的友情與回憶。
註一:詳見《攀山的人——吳組緗先生訪問記》,《大拇指》第115期,一九八○ 年四月一日。
註二:沈老當年沒有回覆,但在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2002),26卷,頁99-101中,引述他在一封信中說:「此外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出了個《大拇指》專刊,有二三篇訪問記,都寫得極有分寸,也有感觸。事實上,這些年輕人可料不到為我叫屈是不必要的……至於別人的『抱不平』,也只會增加我的負擔。為他們『明天』擔一分心!因為事實上我已得到的比應得到的好處過多,虛名過實,易致奇災異禍,我那裏還會感到什麼不平?」(轉引自臺北麥田出版社出版,張新穎著的《沈從文的後半生》,2015)。這段文字解釋了沈先生不回信的原因,也使我更為他叫屈,詳情可參閱2017年2月21日明報世紀版的《大拇指的前世今生——訪問沈從文》一文。


慢洋洋在途上後記


大熱天時,不想出街,躲在家中找些細藝,將近三年的旅遊文字,整理一下,裝訂為手工書,以消永晝。先試用旅行時買的日本手造紙作封面,做方背精裝本,書成,頗覺清雅,送給老妻留念。再試新花款,換韓國封面布做綴葉裝,初次製作,手工麻麻,但外形尚可,幾得意。日後多加練習,希望可有進步。

製作此書,事緣近月大拇指的朋友先後有新書面世,朋友問我可有興趣也出一本,我說遊戲文字純為自娛,留個記憶,不值得浪費樹木。她說讓朋友看看也好嘛。我說有朋友要看我便自製一本送他\她吧,乃有此書之出現。

在臉書貼出初試版的照片後,竟然真的有一些朋友有興趣,不經不覺做了十多本,有西式精裝,有中式線裝,每本用不同封面和紙,每本有不同的瑕疵錯漏,十分過癮。當年阿爺告誡我:「玩物喪志」。三歲定六十,他實在太瞭解我了

書蟲的快樂

出版社清倉,十幾本書都不用二百元。文章何價,連董生都不過十元八塊,其他寫字人就更喊都無謂。託友人之福,得親筆簽名蓋章,並附私人香艷藏書票,滿心歡喜。新書印刷精美,開度小巧,最宜隨身攜帶。候車時急不及待翻閱,上車不久發覺原來人在油塘,名符其實背道而馳,急轉車,竟有位坐,喜不自勝,繼續看書。車停,到鰂魚涌,迷途日遠啦,怱忙下車,幾經轉折始返抵火炭。我雖非正宗董粉,但原來收藏董先生著作也有二十多本了,看來又是執書的時候。


一棵秀美堅定的樹

望穿秋水,大拇指在台北的第三篇終於出場。大拇指冬眠三十年後,第一次「集體正經活動」便拉大隊遠渡台灣,留下不少難忘回憶。老許寫到小思老師出席書展那一場講座後一時感觸的事,尤其使人感動。那天,講座結束後,小思老師站在一旁,心情激動,不能言語良久。差不多十分鐘後,始由熊志琴老師陪同離去。約十分鐘後,我往洗手間後欲回會場聽關夢南先生的演講,竟然見到小思老師站在展場另一邊,情緒似乎仍未平復。我不敢打擾她,只遠遠的和她點點頭,然後走到她身後問在旁的志琴老師她怎麼樣,志琴老師說沒事,讓她靜一下就好了,於是我便離去,但當時的畫面至今仍歷歷在目。滿頭華髮,瘦小的小思老師,站在一幅高大的裝飾牆前,喧喧鬧鬧的人在她身旁穿來插去,她靜靜佇立,如一棵秀美堅定的樹。這不就是香港文學的寫照嗎?在吵鬧混亂的商業都市中默默堅持,發出微弱但清晰的聲音,在濁世中透露一股清新氣息。我很慶幸香港仍有不少這些人,前輩如小思老師、也斯,同輩如老許,由大拇指到素葉,幾十年來編了二百多本書,數以百萬字,為我們留下美好的文學風景,實在難得。
(不過講開又講,老許的口述歷史實在不應再拖了,不是小思老師和老許的問題,是我等唔切。何況老許可講的故事這麼多,分幾集都講唔哂,先上教父第一集,之後再陸續拍教父第二集、第三集,每五年、十年出一集都得。我相信維托•許迪鏘的故事不會比維托•柯里昂的故事失色。再者,老實講,你記性唔多好,講住D先啦,諗諗佢。)

大拇指的前世今生



三日旅程,兩場講座,四十年時空交錯,九個老文青,帶着一份厚厚的友情,遠渡臺灣,細說大拇指過去和現在的故事。二月九日晚,在寒風中抵達舊香居與其他大拇指會合。雅緻的書店坐滿了來自香港和臺灣的朋友,親切溫暖,正適合共話當年。

故事的開始


我們這一夥人參加大拇指的經過各有不同,我的故事由也斯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外課程部的香港文學課程開始。時光倒流到1974年,當時我在香港大學讀書,那時中文系開的主要是古典文學、文字、音韻學之類的課程,現當代文學很少,香港文學當然更沒有。我對現代文學、電影的興趣比較大,所以常到外面看看有甚麼可以聽,可以學。那時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開辦很多不同的課程,有余光中先生的現代文學、金炳興的現代電影、還有梁秉鈞,也就是也斯的香港文學課程。當時余光中的課程十分受歡迎,他也教得很好,但是談的都是臺灣作品。當年很多人(包括香港人)認為香港沒有文學,我心裏總不服氣,所以看到也斯的課程就立即報名了。

那時,也斯已經是一個有一點名氣的作家,在報上有專欄,也出過書,但我從未見過他。開學那天,我到達教室時,一個頭髮長長的文藝青年正在擦黑板,後來發現,原來他就是老師,也斯。在班上,也斯向我們介紹了很多香港作家、作品、刊物,使我們認識到原來香港不但有文學,而且質素比之其他地方並不遜色。課程結束後,我們問也斯還有甚麼新課程,也斯說大家如果有興趣,不如搞一個讀書會。於是一班不同背景的朋友(有學生、護士、教師、文員、公務員)就一起看書談文學,並陸續有其他朋友加入。我們經常會到郊外遠足,談文論藝。有一次去離島露營,也斯說,這次不要討論別人的作品了,每人帶一篇自己的作品來討論吧。我從來沒有創作,吃了一驚,最後硬着頭皮寫了一篇小說。到出發那天,大家都真的帶來作品,我才發現原來朋友們都是深蔵不露的高手。就這樣,在也斯的鼓勵下,大家寫出了一篇又一篇的小說、詩、散文,評論,大拇指文藝版和後來臺灣遠景出版的大拇指小說選》(1978年出版)中不少作品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可以說,不但也斯的第一部書在臺灣出版,《大拇指》和臺灣也有悠久的淵源。之後,我們開始參與大拇指的編務工作,成為大拇指的一份子。這一切,成為我們這班朋友的甜美回憶,也成為這一夜的話題,笑聲和親切的回憶,使舊香居洋溢暖意。講座結束,步出舊香居到咖啡店聊天時,以前排版後在小店宵夜的畫面彷彿又重現眼前了。

小暖爐掀動大感觸

第二天的講題原來是「文青的前世今生」,後來改為「老文青與大拇指」,使大家想不認老也不成。我本打算在第一天多談大家參加大拇指的經過,第二天則說說當年印象較深刻的活動,然後帶到近年大拇指重聚後的「今生」,以呼應主題,結果卻說得一塌糊塗。第二天講座的地點是在書展中獨立聯盟的角落,現場設有屏幕播放大拇指昔日的照片,周圍則擺放了桌椅,參加者自由地坐在椅上或地上,氣氛輕鬆開放,與舊香居又自不同。

大拇指舉辦過很多活動,除宿營外,還有座談、創作比賽、文學研習班、話劇、電影放映等,在眾多活動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九七九年冬天,夜訪沈從文先生的一次。我記得一天馬康麗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一起去訪問沈從文,我當然立即說好。一星期後,大家便各自出發。同樣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們一行六人,我、馬康麗、馬麗華、鍾玲玲、辛其氏、王國霞在北京會合,出發前往沈先生居住的羊宜賓胡同。

我們在古舊的大雜院中找到了沈先生的小房間,在昏黃的燈光下,坐在他的床上聽他說他的花花鳥鳥、瓶瓶罐罐,神往不已,但每當我們由古代服飾世界回到身處的小房間時,大家都不禁為兩位老人叫屈。不足百尺的房間只有一張桌子,兩位老人輪流使用,而沈先生的作品(全為香港翻印版)只能堆在床上。想到沈先生幾十年來的遭遇,儘管他不以為苦,我們仍感到無限辛酸,而其中發生的一段小插曲尤其使我難忘。出發前我們已知道沈先生的近況,故帶了一個小電暖爐給他,豈料當我拿出暖爐時,他們卻微笑婉拒,並告訴我們由於電力不足,如開了這個暖爐便會使整個大合院都要停電。生活成長於香港的我們從沒有想過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沈老夫婦雖然不介意,但當時的我卻為自已的無知而難堪,更為他們的艱困難過。

回港後,大拇指116期刊出了沈從文印象〉小輯,包括康麗的那個訪問、辛其氏的北京沈從文•印象〉和我的〈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以記其事,在那個時候,港臺關於沈先生的報導仍不算太多,所以專輯的反應頗佳。之後,我曾將報紙寄付沈先生,未獲回覆。一九八七年,沈先生離世,大拇指結束,一切成為歷史,直至前年。2015年的農曆年初一早上,我無意中看到以下一段文字:「此外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出了個《大拇指》專刊,有二三篇訪問記,都寫得極有分寸,也有感觸。事實上,這些年輕人可料不到為我叫屈是不必要的。」(註1)想不到,在三十多年後竟然意外地看到沈先生的回應,很高興原來沈先生記得我們的訪問,不過,重看當年所記,我仍然要說,感觸依然,叫屈依然。(註2

憑一股傻勁

回頭看這段往事,當年的大拇指既無江湖地位,也乏財力,但年青人憑一股傻勁,自掏腰包,上訪沈從文和吳組緗兩位大師(另有一專輯),得到意料之外的成果,實在是一個小奇蹟。其實,這就是大拇指的縮影,一班年青人,憑着衝勁,不怕「撞板」,盡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憑着這種衝勁和精神,大拇指才能持續十二年,成就一個更大的奇蹟。

當然,大拇指能持續十二年,在奇蹟背後,有另一種大拇指精神不能忘記,也斯執筆的大拇指發刊詞說:「在一隻手中,大拇指的模樣最笨拙,做苦工却不辭勞;討好的工作和享樂的機會未必輪到它,做事却少不了它的一份。(引述豐子愷)」辦一份刊物,除了寫文章外,還涉及大量瑣碎、沉悶的工作:排版、校對、搬報紙、管理收支,什至科款,大拇指後期一直就是靠一班朋友在默默努力,他們包括楊懿君,馬康麗、王國霞、許迪鏘、陳進權、范俊風、朱彥容、阮妙兆……等,沒有他們的堅持,大拇指不可能持續十二年。那天,本想藉講座的機會與臺灣朋友分享眾志成城,即使大事做不了,在小範圍仍力求有所作為的經驗,但憶述沈先生往事時,一時激動,亂了方寸,幸好現在仍有機會補救。

延續三十年的臺港因緣

大拇指1975年創刊,1987年停刊,之後,我們這一班人各有自己的工作,有部分甚至已放下了文學,想不到因為也斯的離開,一班人又再走在一起。原來大家對文學仍然餘情未了,除了許迪鏘一直在文學前線努力外,肯肯、惟得、迅清、凌冰都筆耕不輟,只是較少發表。陳進權退休後整理他的珍貴剪報,陸續在網上發表,成了香港文學的民間資料寶庫。2013年,在肯肯倡議,許迪鏘和范俊風主持下,大拇指臉書出現。2014年,香港文學為大拇指做了一個大拇指重聚展》,輯錄了一班朋友們的近作,冬眠的大拇指甦醒了。為了紀念大拇指三十八周年紀念,2013年,我選輯了大拇指臉書上的一些文章,造了一批手造書送給大拇指的朋友。在書末,我說希望有一天大家的作品能正式出版,由手造書而變成大拇指叢書之四、之五,現在,叢書不但有之四、之五,還有之六,之七、而之八、之九也快要來了,這次九個大拇指還一起走出香港,談老文青的前世今生,這又更是奇蹟了。而兩項活動都在臺北舉行,也回應了《大拇指》自一九七五年創刊以來與臺灣文學界持續的交流(刊登臺灣作家作品和訪問臺灣作家),算是一個意外而讓人愜意的句號──又或者,分號。

1:原文見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200226卷,頁99-101,轉引自臺北麥田出版社出版,張新穎著的《沈從文的後半生》(2015)一書。
2:沈先生以為《大拇指》為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所辦刊物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之前曾有中文大學同學往訪,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