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8, 2018

大拇指的前世今生



三日旅程,兩場講座,四十年時空交錯,九個老文青,帶着一份厚厚的友情,遠渡臺灣,細說大拇指過去和現在的故事。二月九日晚,在寒風中抵達舊香居與其他大拇指會合。雅緻的書店坐滿了來自香港和臺灣的朋友,親切溫暖,正適合共話當年。

故事的開始


我們這一夥人參加大拇指的經過各有不同,我的故事由也斯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外課程部的香港文學課程開始。時光倒流到1974年,當時我在香港大學讀書,那時中文系開的主要是古典文學、文字、音韻學之類的課程,現當代文學很少,香港文學當然更沒有。我對現代文學、電影的興趣比較大,所以常到外面看看有甚麼可以聽,可以學。那時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開辦很多不同的課程,有余光中先生的現代文學、金炳興的現代電影、還有梁秉鈞,也就是也斯的香港文學課程。當時余光中的課程十分受歡迎,他也教得很好,但是談的都是臺灣作品。當年很多人(包括香港人)認為香港沒有文學,我心裏總不服氣,所以看到也斯的課程就立即報名了。

那時,也斯已經是一個有一點名氣的作家,在報上有專欄,也出過書,但我從未見過他。開學那天,我到達教室時,一個頭髮長長的文藝青年正在擦黑板,後來發現,原來他就是老師,也斯。在班上,也斯向我們介紹了很多香港作家、作品、刊物,使我們認識到原來香港不但有文學,而且質素比之其他地方並不遜色。課程結束後,我們問也斯還有甚麼新課程,也斯說大家如果有興趣,不如搞一個讀書會。於是一班不同背景的朋友(有學生、護士、教師、文員、公務員)就一起看書談文學,並陸續有其他朋友加入。我們經常會到郊外遠足,談文論藝。有一次去離島露營,也斯說,這次不要討論別人的作品了,每人帶一篇自己的作品來討論吧。我從來沒有創作,吃了一驚,最後硬着頭皮寫了一篇小說。到出發那天,大家都真的帶來作品,我才發現原來朋友們都是深蔵不露的高手。就這樣,在也斯的鼓勵下,大家寫出了一篇又一篇的小說、詩、散文,評論,大拇指文藝版和後來臺灣遠景出版的大拇指小說選》(1978年出版)中不少作品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可以說,不但也斯的第一部書在臺灣出版,《大拇指》和臺灣也有悠久的淵源。之後,我們開始參與大拇指的編務工作,成為大拇指的一份子。這一切,成為我們這班朋友的甜美回憶,也成為這一夜的話題,笑聲和親切的回憶,使舊香居洋溢暖意。講座結束,步出舊香居到咖啡店聊天時,以前排版後在小店宵夜的畫面彷彿又重現眼前了。

小暖爐掀動大感觸

第二天的講題原來是「文青的前世今生」,後來改為「老文青與大拇指」,使大家想不認老也不成。我本打算在第一天多談大家參加大拇指的經過,第二天則說說當年印象較深刻的活動,然後帶到近年大拇指重聚後的「今生」,以呼應主題,結果卻說得一塌糊塗。第二天講座的地點是在書展中獨立聯盟的角落,現場設有屏幕播放大拇指昔日的照片,周圍則擺放了桌椅,參加者自由地坐在椅上或地上,氣氛輕鬆開放,與舊香居又自不同。

大拇指舉辦過很多活動,除宿營外,還有座談、創作比賽、文學研習班、話劇、電影放映等,在眾多活動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九七九年冬天,夜訪沈從文先生的一次。我記得一天馬康麗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一起去訪問沈從文,我當然立即說好。一星期後,大家便各自出發。同樣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們一行六人,我、馬康麗、馬麗華、鍾玲玲、辛其氏、王國霞在北京會合,出發前往沈先生居住的羊宜賓胡同。

我們在古舊的大雜院中找到了沈先生的小房間,在昏黃的燈光下,坐在他的床上聽他說他的花花鳥鳥、瓶瓶罐罐,神往不已,但每當我們由古代服飾世界回到身處的小房間時,大家都不禁為兩位老人叫屈。不足百尺的房間只有一張桌子,兩位老人輪流使用,而沈先生的作品(全為香港翻印版)只能堆在床上。想到沈先生幾十年來的遭遇,儘管他不以為苦,我們仍感到無限辛酸,而其中發生的一段小插曲尤其使我難忘。出發前我們已知道沈先生的近況,故帶了一個小電暖爐給他,豈料當我拿出暖爐時,他們卻微笑婉拒,並告訴我們由於電力不足,如開了這個暖爐便會使整個大合院都要停電。生活成長於香港的我們從沒有想過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沈老夫婦雖然不介意,但當時的我卻為自已的無知而難堪,更為他們的艱困難過。

回港後,大拇指116期刊出了沈從文印象〉小輯,包括康麗的那個訪問、辛其氏的北京沈從文•印象〉和我的〈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以記其事,在那個時候,港臺關於沈先生的報導仍不算太多,所以專輯的反應頗佳。之後,我曾將報紙寄付沈先生,未獲回覆。一九八七年,沈先生離世,大拇指結束,一切成為歷史,直至前年。2015年的農曆年初一早上,我無意中看到以下一段文字:「此外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出了個《大拇指》專刊,有二三篇訪問記,都寫得極有分寸,也有感觸。事實上,這些年輕人可料不到為我叫屈是不必要的。」(註1)想不到,在三十多年後竟然意外地看到沈先生的回應,很高興原來沈先生記得我們的訪問,不過,重看當年所記,我仍然要說,感觸依然,叫屈依然。(註2

憑一股傻勁

回頭看這段往事,當年的大拇指既無江湖地位,也乏財力,但年青人憑一股傻勁,自掏腰包,上訪沈從文和吳組緗兩位大師(另有一專輯),得到意料之外的成果,實在是一個小奇蹟。其實,這就是大拇指的縮影,一班年青人,憑着衝勁,不怕「撞板」,盡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憑着這種衝勁和精神,大拇指才能持續十二年,成就一個更大的奇蹟。

當然,大拇指能持續十二年,在奇蹟背後,有另一種大拇指精神不能忘記,也斯執筆的大拇指發刊詞說:「在一隻手中,大拇指的模樣最笨拙,做苦工却不辭勞;討好的工作和享樂的機會未必輪到它,做事却少不了它的一份。(引述豐子愷)」辦一份刊物,除了寫文章外,還涉及大量瑣碎、沉悶的工作:排版、校對、搬報紙、管理收支,什至科款,大拇指後期一直就是靠一班朋友在默默努力,他們包括楊懿君,馬康麗、王國霞、許迪鏘、陳進權、范俊風、朱彥容、阮妙兆……等,沒有他們的堅持,大拇指不可能持續十二年。那天,本想藉講座的機會與臺灣朋友分享眾志成城,即使大事做不了,在小範圍仍力求有所作為的經驗,但憶述沈先生往事時,一時激動,亂了方寸,幸好現在仍有機會補救。

延續三十年的臺港因緣

大拇指1975年創刊,1987年停刊,之後,我們這一班人各有自己的工作,有部分甚至已放下了文學,想不到因為也斯的離開,一班人又再走在一起。原來大家對文學仍然餘情未了,除了許迪鏘一直在文學前線努力外,肯肯、惟得、迅清、凌冰都筆耕不輟,只是較少發表。陳進權退休後整理他的珍貴剪報,陸續在網上發表,成了香港文學的民間資料寶庫。2013年,在肯肯倡議,許迪鏘和范俊風主持下,大拇指臉書出現。2014年,香港文學為大拇指做了一個大拇指重聚展》,輯錄了一班朋友們的近作,冬眠的大拇指甦醒了。為了紀念大拇指三十八周年紀念,2013年,我選輯了大拇指臉書上的一些文章,造了一批手造書送給大拇指的朋友。在書末,我說希望有一天大家的作品能正式出版,由手造書而變成大拇指叢書之四、之五,現在,叢書不但有之四、之五,還有之六,之七、而之八、之九也快要來了,這次九個大拇指還一起走出香港,談老文青的前世今生,這又更是奇蹟了。而兩項活動都在臺北舉行,也回應了《大拇指》自一九七五年創刊以來與臺灣文學界持續的交流(刊登臺灣作家作品和訪問臺灣作家),算是一個意外而讓人愜意的句號──又或者,分號。

1:原文見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200226卷,頁99-101,轉引自臺北麥田出版社出版,張新穎著的《沈從文的後半生》(2015)一書。
2:沈先生以為《大拇指》為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所辦刊物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之前曾有中文大學同學往訪,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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