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8, 2018

兩封信,兩首詩

兩首神秘的詩
一九八零年底,收到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薄薄的一張原稿紙,上面寫了兩首詩。信是身在加州的也斯寄來的,詩的內容如下:
病愈
庭中花草驟然發長了
一隻蒼蠅碰着玻璃
地板上躺着雪梨皮
東瓜湯冒着騰騰的氣
軟綿綿的腳
藍的心溶和着母親的笑
飛在藍的天空里
菜園
南瓜藤懶懶地伸着手
穿黃背心的螢火蟲
從旺丫頭頸上飛走了
莧菜笑迷着兩片莢
石榴花朶朶紅
——哩啦哩呢啦
銀姑娘滿頭絨花
詩的風格與也斯完全不同,很明顯不是他的作品,也斯在詩後說;「李孝聰:找到這兩首詩,你知道是誰寫的嗎?是你一個老友記許多年前寫的。」「老友記」?我認識的詩人不多,印象中也記不起有誰寫過這樣的詩,究竟是誰?一時間,一頭霧水。
跳接
一九七九年冬,我和大拇指的幾位朋友一起到北京,先後訪問了沈從文和吳組緗兩位老作家。兩位傑出的小說家寫作風格不同,性格大異,沈老溫文內歛,吳老爽快梗直,都使我們印象深刻,敬佩萬分。在那個時候,作家的一言一字都隨時可能惹禍,沈先生因此轉業避禍,開闢了事業的新天地。吳先生在文革期間曾幾乎被一些文化打手開刀,幸而有驚無險(註一),其實訪問當天他還曾出言批評毛澤東,我在後來寫的文章中沒開名道出,現在當事人既已逝世,說也無妨。
回港後,我在大拇指先後寫了兩篇文章(《攀山的人——吳組緗先生訪問記》,《大拇指》第115期,1980年4月1日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大拇指》,116期,1980年4月15日),以記其事。事後,我將報紙寄給兩位,當時沈先生沒有回覆(註二),吳先生卻先後兩次回信,並指出了文章中的一些錯誤。第一封信在大拇指第117期刊出,他在信中說:「你的文章充滿熱情,有點很教我感覺慚愧,因為我實在沒有你們所以為的那樣重要,你們說是不是?」當然不是!吳先生的重要早有公論,夏志清的《現代中國小說史》有專章討論吳先生的小說(沈先生也有一章),你說重不重要?之後,吳先生再有一信給我,囑我將報紙寄給他留念(見後),這封信成為了我的珍藏,極有意義。
謎底
寫到這裏,大家大概已猜到也斯寄來的詩是誰寫的吧。吳組緗先生以小說知名,大家都沒留意到原來他也曾寫新詩。也斯寄來的兩首詩是吳先生三十年代時發表於鄭振鐸和章靳以所主編的《文學季刊》上,題為《嫰黃之憶》組詩的其中兩首(共七首),難怪仍帶一股年青人氣息。也斯身在美國卻不忘大拇指,他在美時研究中國現代詩,遍讀三四十年代詩作,可能是無意中讀到這兩首詩,想起我曾訪問吳組緗先生,於是便寄來考考我。
兩首詩,兩封信,記綠了一段文字因緣,八十年代電郵仍未面世,朋友通訊,要親自執筆書寫,手迹得以留存:歲月流轉,這兩封信成為我珍貴的紀念。秀才人情紙一張,我有兩張,薄薄的紙,承載了四十年的友情與回憶。
註一:詳見《攀山的人——吳組緗先生訪問記》,《大拇指》第115期,一九八○ 年四月一日。
註二:沈老當年沒有回覆,但在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2002),26卷,頁99-101中,引述他在一封信中說:「此外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出了個《大拇指》專刊,有二三篇訪問記,都寫得極有分寸,也有感觸。事實上,這些年輕人可料不到為我叫屈是不必要的……至於別人的『抱不平』,也只會增加我的負擔。為他們『明天』擔一分心!因為事實上我已得到的比應得到的好處過多,虛名過實,易致奇災異禍,我那裏還會感到什麼不平?」(轉引自臺北麥田出版社出版,張新穎著的《沈從文的後半生》,2015)。這段文字解釋了沈先生不回信的原因,也使我更為他叫屈,詳情可參閱2017年2月21日明報世紀版的《大拇指的前世今生——訪問沈從文》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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